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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说丨徐兴华:三色玉连环

2023-09-01 09:54:45来源:红网  

第一届常德原创文艺奖获奖作品:

三色玉连环

文/徐兴华


(资料图)

A1

那年冬,我刚满十七岁,对于一个农村妹子来说,这是一个开始做好梦的年纪。我又生得娇嫩,用村里人的话说,一指头弹得出水来。我背地里感到格外开心。我家有祖传的三十亩薄田和一幢老屋,我爹是仁康乡一带有名的作田把式,只要年景好,一家人倒也衣食无忧。我喜欢和小姐妹一起在河洲上挖野菜,采地耳,尤其喜欢到红白喜事的主家听书看戏,常为书里戏里那些悲欢离合的才子佳人们担忧。不想日本鬼子来了,像魔鬼样丧尽天良,无恶不作,见人就杀,见房就烧,见女人就糟蹋。乡里谁不害怕?一家家扶老携幼,外出逃生,村里大半关门闭户。我吓得躲在家里,不敢出门。我爹还沉得住气,说再等等看,兴许日本鬼子不会到仁康乡来。可是那天清早,我们隐隐听到北方传来炮声,爹才慌了手脚,急匆匆地出门去打探消息。

到了中午,爹还没回。我站在门边,焦急地向小路张望。小路曲曲弯弯,一头栽进一团浓密的树影之中。路上不见人影,也听不见鸡鸣狗叫,村子死一般寂静。初冬阳光寡白寡白的,显得有气无力,没点暖和劲儿,我不禁打个冷战。就在那时,我看见路口出现一个人,走得好急,小跑样的。是爹!我忙向屋内喊,娘,奶奶,爹回来了!

我娘和奶奶从厨房出来,我爹已气喘吁吁地踏进门,说,日本鬼子到了黄狮嘴,离这里只三十里路了,我们赶快走!走?去哪里?我们老少三代三个女人都惊恐地看着爹。爹说,只有到石门去投亲戚,那里山高路远,小日本一时兴许不会去。还说他已跟我春松哥说好,他们一家三口和我们一起走,船也雇好了,就在河边等我们。

你们都走,我不走。奶奶忽然说。那怎么行呢?把一个老奶奶留在家里,叫儿孙们怎么心安?可奶奶说,我都七十多岁了,跟着你们跑只会拖累你们,我要看家,就是死,也要把老骨头丢在家乡。我们好说歹说,还是拗不过她,只好让她留下来,自己照顾自己。

一家人胡乱吃了中饭,爹催促快收拾好行李上路。娘把我往房里推,说春柳,娘给你化妆。化妆?又不出嫁,化什么妆啊?娘说,你不懂,这个妆是给日本鬼子看的。娘先把我的头发打理一番,再从屋后菜园里铲了一把金刚黄泥,又到厨房铲了一把锅灰,把这两样东西搅在一起,放勺水,揉搓一阵,成了一团褐色的黏糊糊的膏子。娘用手挖了一团,就往我脸上抹,抹了一会儿,又拿根竹竿点了锅灰往脸上描画。然后,找出些破衣烂袄叫我换上。好了,娘说。我对着镜子一照,差点把自己吓死。我头上挽了个巴巴头,头发乱得像鸡窝;脸上褐黄褐黄的,长着一些深黑色的老人斑,眼角堆着几条鱼尾纹,身上穿一套灰不溜秋补丁压补丁的旧棉衣,脚穿一双烂棉鞋,完全是一个臃肿、邋遢的老女人。娘说,这是这一带妇女逃避日兵奸淫“花姑娘”的一招。虽然听说日兵兽性大发之时,六、七十岁的老婆婆也不放过,但老妇与“花姑娘”相比,保险系数总还是大些。我走出房门,爹满脸惊愕地看着我,一时没回过神来。

奶奶在她房里翻箱倒柜一阵,出来时拿着个用花绸缎包着的物件,走到我面前,庄重地说,春柳儿,这是我们家的传家宝,名叫三色玉连环。这红色表示喜庆,黄色表示富贵,蓝色表示高雅,合起来就能镇魔驱邪,保吉祥平安。这几十年来天下不太平,可我们家四世同堂,个个清吉,我看就是它在保佑我们。今日你们出外逃难,难免遇到凶险,春柳儿你把它藏在身上,会保佑你们逢凶化吉,平安回家。边说边把小包打开。

我只觉眼前一亮。这是一只带着玉质饰物的项链,是以红、黄、蓝色三个“明眼钱”大小的圆环互相串联而成,用一根金丝细链相连。那红色如火焰,蓝色如晴空,黄色如纯金。玉环造型奇巧,工艺精良,是件稀罕之物。奶奶把项链套在我脖子上,把玉环掖到我内衣里。我先觉得胸前一凉,接着就感到一种温润,一种惬意。奶奶拉着我的手叮嘱,春柳儿,你要好生保护它,切莫丢失了,不到万不得已,也不可送人……

娘,您别说了,我们该走了。爹打断奶奶的话,挑起装着行李、粮食的两个口袋往外走。

奶奶,您在家放好生些。我的眼泪涌了出来。平日里奶奶最疼爱我,我自小儿也最依赖奶奶。娘,您要多保重。爹和娘也含着泪与奶奶告别。

你们不要挂牵我,日本鬼子走了,就尽快回家。奶奶泪眼婆娑地看着我们出门,走上那条曲曲弯弯的小路。

A2

我们跌跌撞撞赶到河边,春松哥带着嫂嫂与侄儿已先到达。嫂嫂也化了妆,二十几岁的乖媳妇像个中年妇女,也是脏兮兮的。三岁的侄儿连喜肯定不晓得逃难是怎么回事,在河边折了一大把白花花的芦苇穗子玩耍。一家人见面也没话说,爹催促我们快上船。

河边停着一只乌篷船,船篷和船体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桐油味儿,叫人头晕想呕。船老板是个六旬开外的老头,一张饱经风霜的苦瓜脸,嘴里含着一支烟管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叶子。船老板有一个年轻力壮的帮手,憨憨的,不说话,他在岸边把锚起了,跳到船上,用竹篙撑开船。船上本来有帆,但因为北上,逆风逆水,帆不能张,卷成一堆卧伏在船篷上。船老板在船尾划动双桨,他帮手穿着单衣奋力撑篙。小船摇摇晃晃,一走一顿,在这灰白色的河面上,像一只褐色的甲壳虫缓缓爬行。

我们一家人坐在船舱里,个个脸色阴沉,默不作声,连喜偎在他娘怀里,也不乱叫乱动。北风从舱口灌进来,更使舱内寒气凝重。不知不觉间,天色渐渐暗了下来。船老板说夜晚不能行船,因冬季水浅,看不清水路容易搁浅。爹同意停泊,就把船停在一个水湾湾里。这时大家才感到饿了,好在船尾有锅有灶,我们带了粮食,就煮了一锅饭,没有菜,管它呢,吃了顿饱饭。

夜里寒气袭人,一家人互相依偎着,互相安慰着。俗话说,在家千日好,出门一时难,何况这是跑日本呢,只要不遇到日本鬼子,就谢天谢地了。

我和连喜睡在铺了被褥的舱中,心中充满了不安和恐惧。我伸手握住胸前的玉连环,默默地说,玉连环会保佑我们,玉连环会保佑我们……到了半夜总算睡着,可又噩梦连连。似乎有人拿着刀追我,我拼命地跑,跑,一下又掉进河里··…·…我吓得哭醒了,搅得一家人更加不安。

天蒙蒙亮时,船老板叫醒我爹,说下雪了。我起身探头望去,果然船头、船尾已铺了厚厚的一层雪,河滩、堤坡上白茫茫一片。不大不小的雪花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。爹叫娘起来做饭,可放在船尾的木柴让雪弄湿了,怎么也点不燃,只得作罢。爹说等到了哪个码头,上岸去买点什么吃的,便请船老板开船赶路。船老板和帮手各戴顶斗笠,在风雪中起锚开船。河面、飞雪、天空浑然一体,分不清东南西北。小船咿咿呀呀地行进着,不时有几只水鸟从河洲的衰草败苇中惊起,哀鸣几声,在雪空中翻飞一阵,又落下去。

快到中午时,乌篷船进入澧水下游的蒿子港河段。爹要船老板靠岸,去码头上买点娃儿糕、油粑粑来吃。船老板答应一声,便把船向左岸摇去,忽然从后面传来隆隆的雷声和叭叭的鞭炮声。爹凝神细听,叫声不好,是枪炮声,不能靠岸。枪炮声越来越清晰,一声声使人心惊肉跳。连喜吓得哭了起来,一声比一声大,一声比一声尖,在这寂静的河道上,显得分外的凄惶。爹紧锁眉头,走过来摸着连喜的脸说,乖孙孙,不哭了,日本鬼子来了。连喜立刻噤声,只抽泣着。爹要帮手加劲,又喊船老板快点。船老板苦笑,孟老板,你逃难,我们也逃难,可这滩干水浅,又是逆风逆水,我们也没法呀!

船转过一片草雪斑驳的沙洲,雪忽然住了,河面显得宽阔而明亮起来。我坐在舱口,不时向两岸张望。望着望着,忽然一下惊呆了,只见东岸大堤上出现一支军队,前面几人骑着高头大马,马后飘动着一张大膏药样的旗子,穿着一色黄军装的士兵队伍怕有两里路长,像一条黄色的长虫在蠕动。爹,你看!我惊叫一声,用手指着东岸大堤。

哎呀,是日本鬼子!爹脸色变得煞白,马上缩进舱里,急着对船老板说,快,向西边划,向西边划!

船老板和帮手也看见了东岸的日军,二人惊慌失措,可越慌乱,船越行得慢。

我们一家人躲在舱中,谁也不敢出声,连喜紧紧地搂住他娘,也不敢哭。我浑身颤抖,心想这下可没命了。低头间忽然触觉到脖子上挂着的物件,忙伸手捂住胸前玉连环所在的位置,心里默念,玉连环,你要保佑我,保佑我们全家······

东堤上传来呜哩哇啦的喊声,见我们没有反应,又听见有人用中国话喊道,船上的,皇军命令你们把船开过来,开过来!

船老板忙问爹,孟当家,怎么办?爹说,我们全家出来逃难,就是为的躲避日本鬼子。现在把船开过去,等于是送肉上砧板。我们只有向西岸划,上岸逃命。船老板说,对,我们只有上西岸逃。又听东堤上喊道,把船开过来,皇军大大有赏!谁信你的鬼话!爹恨恨地说,又叫春松哥出舱帮忙撑船,叫我们几个千万别出舱。春松哥答应一声,出舱来拖起船舷上的一根长篙,一扭身插进水里,用力向西岸撑去。爹也钻出舱口,从船尾找到一支旧桨,蹲在船边奋力划动。船老板和帮手也使出浑身力气。在这生死关头,他们只有齐心合力,向西岸逃命。

乌篷船快速向西岸冲去,十丈、八丈,眼看离岸只有三四丈远了,上岸后穿过一片树丛,翻过大堤,就可逃过一劫。我紧紧捂住胸前的玉连环,请求玉连环显灵,保佑我们。

突然,叭叭叭!叭叭叭!一阵机枪声响起,如同一阵霹雳滚到河面上,我先是听见春松哥“哎”的一声,栽进了河里,紧接着又听见那帮手也叫了一声跌下水去,再下来是爹也扑通一声滚下河去,只有船老板满身鲜血倒在船尾:我看见子弹呼啸着穿过船篷,向舱中的我们飞来,娘,嫂嫂和连喜,发出一片凄厉的哭叫声。又一阵猛烈的扫射后,哭叫声戛然而止,我觉得有些什么东西钻进了我的身体,眼前一黑,像是跌进了万丈深渊。

(节选自徐兴华的中篇小说《三色玉连环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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